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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4章 最後的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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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如山沒想到霍相貞會不聲不響的忽然回了來,及至聽他半路還遭了顧承喜的劫,越發破口大罵,從顧承喜一路罵到了馬從戎——秘書長是怎麽回事?就由著大帥自己回來了?他怎麽這麽膽大心大?

李副官悶聲不吭,不敢多說。霍相貞也不解釋——他不想讓人知道秘書長今非昔比,已經敢對他蹬鼻子上臉;更不能說在秘書長眼中,自己成了個啃老本吃閑飯的過時廢物;至於秘書長敢理直氣壯的和顧承喜勾結連環一事,則是更說不出口。

家醜不可外揚,雖然馬從戎和他不再算是一家。現在想起自己和馬從戎最後的對話,他還會面紅耳赤,像被人兜頭扇了個大嘴巴子,振聾發聵、響徹雲霄。

從小到大,馬從戎伺候他的吃,伺候他的穿,而他一邊對著馬從戎肆意的鬧脾氣,一邊寵著馬從戎慣著馬從戎。馬從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他心裏有數,否則憑什麽把個只會管家務的小副官捧成秘書長?憑什麽手握重兵的師長們都得向秘書長拍馬屁獻殷勤?

當初白摩尼夜奔離家,霍相貞是傷心,如今走了一趟天津,他從傷心變成了死心。也說不清是對誰死心,總之心中非常的平靜,平靜的如同一潭死水一般,再不敢、也不想去指望依靠著誰了。

想起顧承喜口中的白摩尼,他又是一陣寒冷。

霍相貞給李副官放了假,然後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回了第四軍所在的陣地。小腿——靠近腳踝的地方——還綁著繃帶,說不疼是假的,鐵齒都切進肉裏去了,怎麽可能不疼?但是疼也得忍著,好在自從吃了大半瓶西藥之後,喘氣是痛快多了,傷和病總算是沒有對他兩面夾攻。

遠遠的,他看到了老樹下的安德烈。

安德烈是怕曬的,一旦曬得狠了,會一層層的脫皮。此刻坐在樹蔭下的大石頭上,他微微彎了腰,胳膊肘拄著膝蓋,手掌托著下巴;枝葉之中透過了一縷陽光,刺激得他瞇了眼睛,濃密的兩排金睫毛中,眼珠是海洋的蔚藍色。卷曲的金發長而淩亂,絲絲縷縷的飄在額前鬢邊,讓他乍一看幾乎有些男女莫辨,像是電影畫報上的西洋美人。

忽然察覺出了霍相貞的到來,他立刻起身行了個軍禮:“大帥!”

緊接著,他又補了半句:“回來了。”

霍相貞背著雙手停了腳步,心想小老毛子是好看。

安德烈迎著他的目光站直了,沒想到大帥會回來得這麽快,而且是一個人回來的,身後沒有秘書長。他存了一肚子的問題,但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,中國話忽然一句都不會了,他只好窘迫的微笑,薄薄的紅嘴唇抿成了一條線,還是個笑不露齒的靦腆模樣。

霍相貞看他笑得像個大姑娘,不由得也跟著淡淡笑了,同時一擡下巴發了話:“去把你那頭發剪剪!”

安德烈一跺腳一立正:“是!”

安德烈去找李副官給自己剪頭發,然而李副官說自己“累死了”,已經沒有力氣伺候他的腦袋。李副官不肯幫忙,別人更是懶得管他,於是他走了很遠的山路,在安如山的白俄騎兵團中,他請他的同胞做理發匠,給自己剃了個短短的小平頭。

擡手摩挲著自己的腦袋,安德烈一頭輕松的往回走,走到半路就聽前方開了炮——對陣雙方偶爾會互相轟幾炮,轟完就算,純粹是為了轟而轟,而且基本轟不死人。拐上安全路線加快了腳步,他輕輕巧巧的一路小跑,一邊跑,一邊聽見炮聲越來越密。

最後他就近滾進了一條土溝裏避難,同時發現這不再是玩笑式的挑釁與回擊——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!

在霍相貞和顧承喜躲在小村莊裏過日子時,外界形勢接二連三的發生了大變化,首先,新政府當真是對霍相貞發布了通緝令;其次,新政府對於直魯聯軍的總討伐,也開始了!

戰火驟然激烈了,革命軍的大部隊從天津源源不斷的開了過來。先前太平無戰事的時候,霍相貞天天在最前線來回溜達,如今情況危急了,他卻是下山進了附近的縣城。人在總指揮部中,他通過電話和電報調兵遣將,接連幾日的對戰過後,直魯聯軍不但未退,反倒向前占了幾處新據點。

霍相貞召集了安如山、孫文雄以及雪冰,在總指揮部中打起了如意算盤。安如山和孫文雄是手握重兵的,雪冰也一直帶著個龐大的警衛團。這三位是他手下的三巨頭,所以要打算盤,還非得和他們一起打不可。

霍相貞依然是沒有投降的意思,但是等到打出一定的成績和資本了,他願意和新政府開談判。安如山聽了,十分讚同:“大帥這話說得有理。現在投降是太吃虧了,讓人一擼到底,兵都不剩。要是能讓咱們保住軍隊,再分一塊兒地盤,那還差不多。現在是沒有督理了,讓他們給咱封個別的官兒也行。”

孫文雄是個好戰分子,想法不多,唯一的宗旨就是不放軍權。當初第四旅在保定被霍相貞反覆的清洗了好幾遍,只有他把團長的位子坐住了,憑的是什麽?不就憑他真有本事真上進嗎?

再說他至愛的胖老婆已經在去年病死了,他次愛的老岳父也抽大煙抽死了,他沒兒沒女,了無牽掛,進山當土匪也沒什麽的。

雪冰很沈默,總是不說話。他是霍老爺子身邊沒有名分的養子,身份一直有些尷尬,所以在霍相貞面前,是格外的講自尊,從來不信口開河的胡說八道。雖然他不姓霍,但生是霍家人,死是霍家鬼,既然他是霍老爺子養大的,那沒得選擇,一輩子跟著霍大爺走吧!

戰火硝煙之中,總指揮部中的四個人把算盤撥得劈啪作響。然而革命軍的隊伍源源不斷的開上了戰場,直魯聯軍很快就失了上風。兩方相持過了八月,直魯聯軍開始有了敗退的趨勢。

霍相貞最知道“兵敗如山倒”的可怕,所以預備上前線督戰。可是形勢的惡化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,未等他動身出發,駐紮在唐山的守軍已經潰敗了。

唐山一失,總指揮部所在的小縣城就成了直面戰場的最大據點。安如山親自上了戰場,讓雪冰護送霍相貞往後撤,免得自己要為大帥分心,束手束腳的打不痛快。

霍相貞知道安如山有理,無可奈何之下,只好暫且後退,一邊退,一邊把自己的第四軍分散到了沿途的據點之中,隨時預備著支援或者接應安如山。孫文雄獨擋一面,一時間和總指揮部失了聯系。霍相貞料想他是個聰明果敢的,總不至於大敗,所以姑且不管他,自顧自的一路後退到了灤河西岸。

退到這裏,就不能再退了。過了河就是少帥的地盤,而少帥絕對不會接納他們這批丟盔卸甲的殘軍。搞不好就是腹背受敵,況且渡河也不是件容易事情。

霍相貞在灤河西岸站住了腳,同時得知前方的安如山也在潰退。真的又是一場兵敗如山倒,敗得軍心都散了,散得一發不可收拾。

霍相貞留了雪冰鎮守大本營,自己帶兵上了前線。安如山被革命軍困在了一座小村莊裏,村莊位於一處易守難攻的高地,革命軍打不上去,於是接二連三的組織沖鋒,又架了炮從早轟到晚。霍相貞先還和安如山的通信班有聯系,可是走到村莊山下了,安軍的電臺卻是徹底沒了動靜。霍相貞有些慌,直接對山下的革命軍發動了進攻。雙方正是打得難解難分之時,一隊哥薩克騎兵吶喊著從山上沖了下來——安如山是霍相貞的寶貝兒,白俄兵也是安如山的寶貝兒。能讓這些哥薩克騎兵迎著槍林彈雨往下沖鋒,可見山頂據點的情況實在是危急到極點了。

革命軍力不能支,暫時撤退。霍相貞趁機上了山,一邊走,一邊看見了滿地的屍體。最後停在了一片冒著火光濃煙的廢墟之前,他終於找到了安如山。

白俄騎兵團的團長抱著安如山,茫茫然的環顧著四周,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詞。安如山現在沒分量了,因為從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,一顆從天而降的炮彈掀開了房蓋,也炸斷了他的雙腿。團長抱孩子似的抱著他,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語,也像是在唱搖籃曲。

霍相貞的耳中起了一聲轟鳴,比炮轟更響,簡直要震碎了他的心,震沸了他的血。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進廢墟,他在安如山的面前跪下了。一把攥住了安如山的手,他喘著粗氣輕聲呼喚:“老安!”

安如山還存著悠悠的一口氣,轉動眼珠望向了霍相貞,他開口說道:“大帥,不打了。”

他的聲音沙啞而顫,是腔子裏僅存的一點熱氣讓他握住了霍相貞的手。忽然淒慘的笑了一下,他的聲音越來越低:“老爺子說我……說我是個仁義小子,讓我往後照顧少爺,跟少爺走……我跟少爺走了十年……往後……走不成了……”

霍相貞哆嗦了,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:“老安,你對我夠仁義,你是好樣兒的。”

安如山忽然急促的喘了幾口氣,每喘一聲,面孔的血色便褪一層。死死的抓住了霍相貞的手,他強掙著又說了話:“不打了,大帥,咱不打了。你還小……你得活……霍家只有你一個了……聽見沒有?你得活……”

話到此處,安如山猛的吸了一口氣。眼珠子向外努了一下,他隨即狠狠的緊握了霍相貞的手。

最後一股子氣流逸出了他的口鼻,他疲憊的垂了眼皮,不再動了。

安如山死了,死得不甘不願,攥著霍相貞的手,始終是不肯放。眼睛沒有閉嚴,他其實只是累,還不想睡。

他的下半身都炸沒了,一條命早被天收了大半,可在白俄團長的懷中硬是不死,要再和霍相貞見一面。如意算盤打不得了,他得告訴霍相貞一聲。

霍相貞從白俄團長手中接過了安如山。獨自跪在廢墟裏,他淚眼朦朧的往遠方看,心裏想:“老安也沒了。”

他又想起在父親剛去世的時候,安如山瘋了似的對著所有人宣戰,管他是連毅還是陸永明,誰敢不把少爺往眼裏放,他就發兵揍誰!

所以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,他永遠不舍得派安如山上戰場。把安如山往家裏一放,他就有底氣,安如山人如其名,是能給他坐鎮的。

他掏出了一條手帕,低頭想給安如山擦一擦臉。剛開始擦,他身後起了一聲槍響。有人慌忙過來告訴他,說是白俄團長飲彈自盡了。

白俄團長是安如山從野地裏撿回來的,當時他又負傷又挨餓,已經奄奄一息。安如山讓他重新得了活命,又讓他耀武揚威的帶了兵。他是沒有祖國的人,他只有安如山。

打仗沒打好,軍座都死了,他卻還活著,這樣很不對。於是團長把槍管塞進嘴裏,一槍轟飛了自己的頭蓋骨——這樣,就對了。

革命軍的援兵隨時會反撲,所以霍相貞用兩塊布纏裹了安如山的屍體——一塊布纏上半身,另一塊布纏了兩條腿。一個生龍活虎的安如山,變成了死氣沈沈的兩截。

軍長都死了,安軍的殘部也失了鬥志,隨著霍相貞一起退到了灤河西岸。霍相貞半路經過縣城,弄了一口棺材裝殮了安如山。一切禮節全都講不起了,他只能是讓人把安如山囫圇著縫成個完整人,又找了一身潔凈的軍裝給他換了上。把人往棺材裏一放,安如山總算是有了個容身的地方。

霍相貞很羨慕那名白俄團長,安如山讓他活,可是他怎麽活?他寧願也一槍打碎自己的腦袋,腦漿子塗一地,後面所有的麻煩和恥辱,也就都和他沒關系了。

但是安如山還靜靜的躺在棺材裏,他不能當著安如山的面去尋死。大兵壓境,想活的話,就得投降。

霍相貞接連著幾夜沒睡覺,想把自己這滿腦子的亂麻理個頭緒出來。

他將去做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情——投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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